科教中心，副主任办公室。
孙长琳正低头审阅着一份关于下半年科教中心节目排播的报告，眉头微蹙。
作为主管业务的副主任，她最近总有一种无形的焦虑感。
春风吹进了总台，号召解放思想，大胆创新，可具体怎么创新？路在哪里？
进一步，怕步子太大，成为反面典型，退一步，又怕跟不上趟，被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无情碾过。
时运之下机会众多，可暗礁何尝不是遍地，
不过也不是没人尝试，现在总台最热闹的事，莫过于评论部那个叫徐载知的年轻人。
一部《饭碗》，拍得称得上石破天惊，在台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风浪。
自己在审片会上是第一个站出来力挺的，她欣赏那股子锐气，更看到了其中蕴含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创作思路。
可那终究是评论部的改革，和科教中心有些不沾边。
前路漫漫啊。
不过，孙长琳嘴角又泛起一丝期待。
自己也算是有所进展，大胆的小徐，那个新的奇思妙想，最终落在了自己科教中心的地盘上。
这或许就是自己破局的机会。
也不知道那小子最近项目进展如何，这才刚过去两天，自己也不好催问。
就在这时，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。
“请进。”
她头也没抬，以为是手下的组长来汇报工作。
“孙主任，忙着呢？”
孙长琳抬起头，看到徐载知正站在门口，手里抱着一摞厚厚的稿纸，脸上挂着他标准的笑容。
“哟，这不是我们的小徐组长吗？”
孙长琳放下手里的报告，脸上笑意盈盈。
“怎么了，项目有困难了？”
在她看来，徐载知这么快找上门，八成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。
“那倒不是。”徐载知走进来，将剧本放到了孙长琳的办公桌上，“是剧本出来了，第一集的剧本，我拿来给您看看。”
“剧本出来了？”孙长琳脸上的笑容收敛了。
“小徐，你昨天才去的文学部吧？”她拿起那摞稿纸掂了掂，分量还不轻，“隔了一天，剧本就出来了？你可别是让那帮人给忽悠了。”
她太清楚电视剧制作中心文学部那帮编剧的作风了，三天能干完的活儿，给你报两周都是基础操作。
“他们别是看你年轻，随便从哪个废纸堆里翻出个没人要的旧本子，改改名字就拿来糊弄你吧？”
孙长琳越想越觉得可能，眉头一皱。
“不行，这事我得给他们主任打个电话，欺负人欺负到我科教中心头上来了？”
“别别别，孙主任您先消消气！”徐载知赶紧拦住作势要拿电话的孙长琳，哭笑不得的说：“您先看看，看完再说。”
“行，那我倒要看看，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！”
孙长琳哼了一声，带着审视的目光，翻开了剧本的第一页。
然而，仅仅几分钟后，办公室里的气氛就变了。
孙长琳脸上的怀疑和不悦，逐渐被一种专注和凝重所取代，办公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，她看得越来越快，也越来越心惊。
这这是科普短片的剧本？
结构完整、人物饱满、节奏紧凑。
尤其是对那位大师伪善面孔下人性贪婪的深刻挖掘，其深度和复杂性，别说一个科教节目了，就是一些正经的电视剧剧本都远远不及。
当她读完最后一页，合上剧本。
“这是那帮人一天写出来的？”
徐载知无奈的耸了耸肩，将这两天在文学部发生的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。
从他如何输出冰山理论，到如何点燃了那群年轻编剧的创作激情，最终拿出了这份远超预期的剧本。
孙长琳听得一愣一愣的，表情精彩至极。
她看看手里的剧本，又看看眼前这个，一脸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徐载知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“所以……”孙长呈琳指着剧本，又指了指徐载知，感觉有些好笑，“现在的情况是，剧本太好，好到你拍不了了？”
“是。”徐载知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窘境，“孙主任，这个剧本的制作难度，已经完全超出了我和我团队的能力范围。”
“无论是复杂的场景调度，还是对演员表演细节的把控，我们都缺乏经验，如果强行拍，只会毁了这个精彩的本子。”
“所以，我想，如果可以，想请您来协调沟通一位电视剧制片中心的优秀导演，来协助完成拍摄，我相信一定能够更好的呈现我们的节目。”
听完后，孙长琳没有立刻说话，她起身走到窗边，看着窗外总台大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群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本来只是闲落一子，可现在怎么感觉有了几分气象。
是不是要加大资源投入呢，制作成精品。
她看了看徐载知，心中下了一个决定。
“小徐，你先回去忙别的吧，我明天给你答复。”
徐载知点点头，他和孙长琳没熟悉到陈怀安的程度，自然不会多问一句。
等到徐载知走后，办公室的门被关上，孙长琳立刻坐回办公桌前，拿起电话，打给她大学时代最好的同窗，也是如今电视剧制作中心真正的大拿，国家一级编剧。
她要再确认一下，找个真正的高手看看。
她没有打去办公室，而是直接拨通了对方家里的号码。
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，一个温润而沉静的女声传来。
“喂，哪位？”
“赵茹，是我，长琳。”孙长琳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老友间的熟稔。
电话那头的赵茹一听就笑了：“长琳？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？”
“怎么，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了？”孙长琳笑着调侃了一句，随即切入正题，“说正事，我这儿刚拿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本子，想拿过去给你看看。”
“本子？”赵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慵懒，“我现在可不轻易看本子了，你知道的，手上一堆事呢。”
“我知道你忙，但这个不一样。”孙长琳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，“帮我看一看。”
赵茹显然非常了解孙长琳，她有些好奇了。
“那来吧，我在家。”
……
傍晚时分，赵茹家的书房里。
当孙长琳推开书房门进来时，赵茹正穿着一身宽松的棉麻居家服，伏在书桌上，对着一沓稿纸修改着什么。
她便是电视剧制作中心为数不多的一级编剧之一，一个在业内早已实现创作自由，可以不被任何行政事务所束缚的大编剧。
“你这儿啊，还是老样子，一点烟火气都没有。”
孙长琳将剧本放在桌子上，熟门熟路的自己倒了杯茶水。
“要那么多烟火气干什么，文本里有就行了。”
赵茹放下笔，目光落在那沓稿纸上，“就是这个？让你这位主任亲自跑一趟的宝贝？”
她拿起剧本，当看到是文学部统一配发的稿纸时，不由得笑了：“怎么回事？你从我们部门拿稿子？还要拿到我这儿来献宝？”
“你们部门？你坐过班吗？说的亲热，你真的熟悉？”
“哈哈，”赵茹笑了笑，“快十年不坐班了，确实不认识。”
“看看吧，我当年学的那些早就还给老师了，只能看出来好，具体还得你帮我再看看。”
赵茹没再多问，点点头，开始审阅这份剧本。
作为国内最顶尖的编剧，她的阅读速度极快，且目光如炬，能轻易的穿透文本的表象，直抵故事的内核。
起初，她看得还算平静，偶尔会因为某个精巧的伏笔而微微点头。
但渐渐的，她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。
她手中的笔开始无意识的在稿纸的空白处写写画画，时而是一个人物关系图，时而是一句她认为可以优化的台词。
孙长琳没有打扰她，只是静静的喝着茶，等待着自己这位老友的最终判决。
赵茹的评价，将直接决定这个项目的未来走向和自己的投入资源力度。
赵茹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她合上剧本。
“从技巧上看，很一般。”
赵茹笑道：“很多地方用力过猛，戏剧冲突的设计也有些刻意，一看就是没怎么写正经剧本的人写的，想要把所有精彩的东西都塞进去，显得有些臃肿。”
听到这个评价，孙长琳的心微微一沉。
然而，赵茹话锋一转，眼中却闪铄起兴奋光芒。
“但是，”她加重了语气，“这个本子里最珍贵的东西，根本不是技巧。”
她拿起剧本，象是拿着一件稀有的艺术品，对着孙长琳说道：“长琳，你发现没有，这个本子里的反派，是活的。”
“他不再是我们过去作品里那种为了使坏而使坏的符号，一个脸谱化的工具人。”
“他有自己的行为逻辑，有精心构建的圣人伪装，甚至还有一套听起来头头是道的理论体系。”
“作者没有急着去批判他，而是在耐心的、一步步的塑造他，然后再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撕毁他。”
“这种对人物的探索，这种创建认同再打破认同的创作思路”
赵茹的眼中异彩连连：“非常新颖，也极其大胆！这是完完全全有别于我们传统创作的一种新的人物理论！”
“谁写的，我要见见他，文学部什么时候出了这种天才？看样子应该是在文学部里杂活干多了，埋没人才了。”
孙长琳笑道：“这么好？”
“有天才的灵性，甚至有改编电影的潜力，就是写太短，不超过二十分钟的活儿。”
孙长琳心中大定。
“我要是告诉你这是个科普节目的短片本子呢，你怎么看？”
“啊？”赵茹一愣，哭笑不得的说：“你开玩笑呢，这种本子给你拍科普节目？文学部现在好坏都不分了？我要打电话骂老吕了，怎么管的。”
孙长琳刚想说话。
书房门被推开了。
一个风尘仆仆，略带疲惫但精神头十足的男人走了进来，人未到声先至：“赵茹姐！我回来了！今儿个又跑了一天，腿都快断了！咱们什么时候开饭！”
孙长琳闻声回头，惊讶的发现，来人竟是电视剧制作中心的制片人，郑导。
“小龙？你不是在阿美莉卡吗？”孙长琳站起身，又惊又喜。
“孙姐！”郑导也是一愣，随即哈哈大笑起来，快步走过来，“好久不见！我前天刚从阿美莉卡回来，为我那《首都人在纽约》的事跑资金呢，跑得焦头烂额，这两天在赵茹姐这蹭口饭吃，您怎么也来了？”